第116章 神祗

寒风顺着关不紧的窗缝处钻入。

吹得壁炉火光斑驳,不停抱怨。

于是,飘忽不定的光将屋内陈设映衬得更杂乱了。

类似好几种风格的家具拼装在一起,恰好组成一间能住人的破旧房子。

费莱坐在角落。

在他的屁股底下是一张已经有不少修补痕迹的老床。

老旧的物件自带虫蛀,稍一用力,整张床就能发出好似破风箱不堪吱嘎挤压声。

费莱的目光紧盯着同样摇摆的钟。

指针指向六点。

头顶准时响起一种气闷咳嗽声,透过天花板,还是很轻易能感受到对方胸腔粘腻浓痰的作呕态。

临旁墙壁则是发出如同啮齿类动物在悉簌啃食的动静,假若有些臭味传来,就完全符合墙里镶嵌有尸体的感觉。

但感觉是会骗人的婊子。

这种无稽之谈也不过是它在大脑温床上耳鬓厮磨的信号。

一种错误混乱信号。

它使费莱偶尔不清楚自己在此处是待了一晚上还是一周。

现在,费莱表情安静地望着指针旋转。

每一圈都能在他脑海里激起一场浩瀚思考。

有关科学,有关神秘学。

分针指过的第五圈后。

天花板上传来的咳嗽转变为肌无力般拖沓走路声,听上去恰巧比刚才美妙一些,尽管一样恼人。

而费莱脑中每日一次的思辨再一次落下帷幕。

他终于从床上站起,学着头顶的动作,拖沓磨蹭地来到了洗漱台前。

也不知道是在报复地底老鼠还只是无意识模仿。

镜子前,费莱象征性地用烂木刷在口腔里来回几下。

忽然观察到镜子前的形象。

他撩拨开额前碎发,拉下眼睑,转动眼球,里面的毛细血管多如牛毛。再看一眼下脸颊,刚硬细密的胡须又冒出来了,还有些前些天在探寻时没洗干净的污垢。

“真憔悴啊,这样怎么能去见神甫呢。”

费莱说道,自顾自地拿起了梳子。

将头偏向一侧,直到每根发丝贴合头皮,梳成一个完备的侧背头,梳出上班时常用的发型后,他才满意点头。

正欣赏着,费莱没由来地纠结起。

镜面两侧,相同的脸,又有某些不相似的扎眼感层叠生出,分明两者都是同一个个体。

他不确定这种烦躁不适的扎眼感是出自何处。

在准备细究时,门铃在此刻响起。

费莱随意揉乱刚整理好的头发,穿好衣服出门。

出门前,他还特地在墙壁用小刀顺延刻下一道痕迹。

不多不少,正好是第七道。

门一下推开。

面对眼前驼背弓身的男人,费莱称呼道:“早,警长。”

“早。”亚瑟打着哈欠,“走吧,菲利埃先生。”

“是费莱。”

费莱纠正道。

中年男夏洛特报以歉意的微笑。

这样的微笑在近一周里已经出现过无数次。

但下一次,他们还是会称呼费莱为“菲利埃”。

是报复吗?

费莱并不这么觉得。

他们或许只是把他当成了一个还算明事理的疯子对待。

想到这儿,费莱自嘲般低低笑了两声。

“怎么了,菲利埃先生。”

亚瑟回过头来,带着十足的不解。

“没事。”费莱摇了摇头,居高临下,视线落在夏洛特头顶的褶皱,“我练习下见埃尔南德斯神甫的笑容。您知道的,我总是不在状态。”

“你放宽心,神甫是个和蔼的人。”

亚瑟大力拍着胸脯保证,脸上洋溢一种能称之为信服的表情,结合他的肢体语言,颇有种恶寒的谄媚感。

“那我就放心了。”

费莱回以一个微笑,直到对方回过身子,才将脸部松弛。

两人朝着小镇中心走去。

一路上,亚瑟不时提起小镇不同的规矩,不时说着哪里是消遣的地方。

最后也是语气最快乐的一句:“菲利埃先生,索性你想开了,要找份工作在这儿待下去了。要不然,我还得陪你去荒山里逛哩。”

“到了。”

亚瑟停顿道,眼前是既熟悉又陌生的钟楼教堂。

两人赶到时,做完早功的信徒们正从里面出来。

每个人都是驼背弓身的。

在行进方向不一的人流中,正常体态的费莱显得格外突兀。

但并没有信徒在意。

他们的脸上都浮现着受教教徒该有的样子,每个人脸上充满麻木愚昧,但偏偏又能从中读懂他们藏在统一躯壳下的躁动。

这凝固的虔诚下藏着活物的悸动让费莱停滞片刻。

刹那又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尽管,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

两人穿过人流,走进了钟楼教堂里。

里面布置和费莱原先所处红绣镇上的教堂有些细微差别。

不在于建筑风格。

唯一的差别是属于费莱记忆中的高大十字架位置被一尊质地粗糙的沥青色塑像替代。

那隐约是个高大但瘦削的身影,后身雕塑哑光五色长袍,头戴红漆点缀的金色双重冠,手持权杖。

亚瑟进门后即刻以示虔诚般低下了头。

他让费莱在座椅上等候,走进里面。

费莱留在原地打量着巨大雕塑,他对这不相同的特征物感到好奇。

“这就是诺登斯?”

费莱喃喃。

说出这个星期以来听过最多的神祗名字。

也许是冥冥中的感觉,雕塑在某一刻借着窗外冷光仿若低下头来,它模糊不堪的尊容后是非人的智慧以及嘲弄。

【差错】

就像面对那棵腐皮血藤树般。

一道低沉如雷鸣般的声音直指费莱灵魂。

费莱猛地蹦起来,他左顾右盼,在找寻不知从何而起又转瞬即逝的提示。

环顾一周,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安定。

连一丝属于声音传播的灰尘都不曾溅起。

费莱又怅然般将目光放在了那雕像上。

“是,是你吗?”

费莱很想说出神祗诺登斯的名字,当下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声音被抽走了。

它不属于两瓣喉间肉摩擦的结果,不属于思维驾驭于肉体上的主观表达,就这般悄然被偷走了。一个精妙的小偷钻进了喉咙撬走了这类宝藏。

费莱跪在地上,手指抠住喉咙,头颅前后摆动,想将自己的东西抢回。

可即使他的眼睫因粗暴动作而飙出泪珠。

未知尊名的神也不准许费莱再念出【诺登斯】之名。

祂又是宽容的。

容许费莱能在除此之外陈述自己的诉求。

仿若像看一场戏剧。

费莱只得疯狂在地上磕头哀求。

“求求...求求您...”

“让...让我...”

“回去...”

祂没有回音。

良久,一道温润的手掌摁住了费莱的背。

费莱喉咙沙哑,已经不想多说半点话了。

他回过头去,是一张唯与老神甫眉眼相似的脸,他更年轻些。

神甫问道:“菲利埃?”

费莱点点头。

“你是准备找份工作在这留下?”

神甫继续追问,目光在费莱和神像之间打量。

费莱看了眼神像。

祂依旧静默。

费莱不得已的点了点头。

神甫轻笑,追问:“那您准备在我这儿找个什么工作呢?埃尔南德斯家族现在可以提供给您矿产和小镇上的一切合适工作,前提是您能胜任。”

费莱沙哑道:“我只会撰稿。”

“既然如此,我代表埃尔南德斯矿业有限公司董事会股东的身份聘用您为矿报文书,您负责撰写矿报日常文书工作,以及替我们教会编写宣传稿。”

神甫说道,招招手。

亚瑟警长恭敬地从后头拿来合同。

费莱不动声色扫视合同上所有的条例,在最后签上大名,摁上手印。

神甫粗略看上一眼,带着合同领费莱离开,前往工作地点。

纸张层叠。

连最后有明显区别的名字都藏进里面。

没有人在意,连签字人都没有注意到,它是否匹配的上本人认知的身份。

大伙在意的是,此后小镇多出了一份报纸,用以娱乐的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