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人人一杆秤

  • 野孩子
  • 李芃芃
  • 9173字
  • 2020-11-20 14:59:13

就像一个精妙绝伦的预言,谢承霖发现自己在成人礼这天被一双叫做现实的大手推了一把,而后合身从父母托起来的云端坠落,啪嚓一声落地成人。

理智告诉他,现实告诉他,人情世故告诉他,眼前这位边剔牙边跟他讲价的采购员告诉他——甚至推搡着——说,你已经不是小孩了。年龄不是通行证,是延迟留在乌托邦的凭证。

这儿不是地狱,它只是人间而已。

这晚本是妈妈来这家烧烤店供货的日子,但因为感冒发烧、旧疾复发,谢承霖自告奋勇替她与采购人交涉。他一整晚都心事重重的,脑内预演了无数遍你来我往的场面,但没想到对方一开口就把他压回去了。

“小朋友,你这货不咋新鲜哪,”男人扒拉扒拉肉串,咂咂嘴,“原价起码还得再降点儿。”

话音未落,谢承霖的愤怒来得如同疾风骤雨。他当然知道货不可能不新鲜,因为这本就是一天之内妈妈强撑着身体赶着串出来的;他也当然知道男人这么说只是为了压价,但是他咽不下这口气:“叔叔,之前不是价格已经谈好了吗?现在临时杀价,不太合适吧?”

男人把眼一翻,“你这小孩咋说话的,我也没看见货啊,现在看见了,噢,货不新鲜,那我还按原价走,我不二百五吗?”

谢承霖急了,“你说这肉串哪儿不新鲜啊?这都是现杀的猪现穿的肉,你看这好里脊肉,加工时间到现在不超过半天的……”

“行行行,我不跟你掰扯这个,”男人叼着牙签说得口齿不清,“你看着办吧,要么你再降点儿,要么你把这些玩意儿咋搬来的就咋搬回去。”

有那么一瞬间谢承霖的确是想这么做的。甚至连货都不用搬,就这么丢在这儿,临走之前最好还得骂他个狗血喷头。

但是他不能。

价格和进货源都是提前联系好的,他这样临时找买家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些肉串再放一晚上就真的不新鲜了,比起一串都卖不出去的彻底赔本,压点价格能卖出去已经是退一步的再退一步。男人也是算准了这点,才敢有恃无恐地蛇打七寸。

人间而已。

大半年前就已满十八岁的谢承霖在男人面前低了低头,再抬头时甚至还扯出点笑,“那你说,给多少合适?”

丁零一声,转账从看不见的通道跳进他的手机。在看见数字的那一刹那他觉得恍惚极了,背了无数遍的教材概念上说,货币只是一种一般等价物,那么他寒窗苦读十几年、等到高考、等到大学毕业、等到找工作,他终其一生追求要得到更多的就是这种一般等价物?过去它甚至还是能摸到的纸币,而现在幻化成手机屏幕上一个毫无实感的数字。

他知道自己离不开这数字,正如一家人都离不开他自己。谢承霖,你要争气,你必须要争气。

他搬着东西来,两手空空去,顶着东北九月末夜里已近零下的温度。没人知道他在成人礼这晚上明白了什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

——但有人见证了。

秦溪几乎是等到谢承霖走出后门去才敢喘出一口大气,尽管人间世向来嘈杂到听不见呼吸声,而负了众望几乎是落荒而逃的男生也无暇分心去确认背后一眨不眨望着自己地究竟是不是熟人。

每个人穿越不同的家庭、阶层,相遇在同一所学校,以分数相比较,以性格相交往,可出了校门被投在现实社会里,谁都得各回各家,面对自己或绚烂或惨淡的人生。全校第一可能有个摆地摊为生的母亲,班级吊车尾可能有一整个公司要接手,谁贫谁富、谁无忧无虑谁艰难度日,往往都与成绩不是正相关。

“他怎么会在这儿?还是在……后厨?”秦溪心里已经影影绰绰有了点猜测,但仍旧不敢确认。

张易泽坐下顿了顿,才说:“我不知道,但我大概能猜出来。他们家条件一直很一般,他妈向来是什么能赚点小钱就做点什么,我估计最近的营生可能是给烧烤店进货。”

秦溪没说话,也不需要再追问下去了。

陈艺莹回来时对二人之间的沉默有点摸不着头脑,“我就出去了一会儿,你俩聊啥呢这么沉重?”

那时她忽然就有了一种保守秘密的使命感,眼色在两人中间一递,于是这使命感就跑到了张易泽嘴边,他敷衍过去:“期中考试。”

陈艺莹“啊”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那是挺沉重的。”

这点不知何来的使命感令秦溪总是想起那天晚上谢承霖从后门离开的背影,甚至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连张易泽都忍不住吐槽她,在他看来这毫无必要,“你能不能别总是用一种看儿子的目光看人家,我要是他我都被你看毛了。”

“你不懂,现在我跟他的关系前所未有得和谐,正在为了即将到来的期中考试而共同进步、共同成长。”

张易泽冷笑一声,看着后黑板上贴的上一次月考成绩,谢承霖仍旧稳居班里第一,但紧随其后的秦溪已经咬得死紧,两人的总分和排名之间只差了两分、十一名,完全是岌岌可危。

“我看没人想跟你共同进步,还共同个头啊,你蹭一下就蹿上去了,谁跟你称兄道弟那就是傻。”

秦溪摇摇头,“你太狭隘了。”

张易泽又是一声冷笑,“不是我狭隘,是你过分天真。”

“哎,你怎么又来了,”陈艺莹跟老师聊完之后走过来取水杯打算去开水间,看见张易泽坐在自己位置上玩自己东西,翻了个白眼,伸手把铅笔盒抢了出来,“你怎么天天往我这儿跑,走走走,蔡晴晴看见了还能放过我啊?”

男生皮笑肉不笑地说:“她无比放心你。”

秦溪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陈艺莹咬牙切齿瞪了他几秒,挤出一句,“滚。”

张易泽岿然不动,欠了吧唧地在作业本扉页上给她试笔,“你不知道吗?点班那万年第五最近在追她,俩人玩得好着呢,她才没空搭理我。”

“嘁,我还不知道她?不出一个月,你信不信,还得跑回来,这么多年我已经见过太多回了。唉,”她语气凉凉地幸灾乐祸,出门打水之前丢下一句,“只有你才是她永远的港湾啊。”

人太熟了就喜欢互相往对方痛点上戳,张易泽气得半天没回过神,还是秦溪问他,“是不是你上次成人礼把人家伤着了。”

他郁闷地往桌上一趴,“到底谁伤谁啊,这么多年我找她要过精神损失费吗?噢,你追就追吧,能不能不折腾我啊?”

“人家可是女生。”秦溪提醒。

“女生怎么了,要不是看在她是女生我早就告她骚扰了。怎么了,我内心也很脆弱啊,男生内心就不能脆弱了?我就说你这女的不要这么狭隘,男女平等,脆弱也是平等的。”

话音未落,秦溪差一点就想在这个话题上跟他大战三百回合了,谁料陈艺莹这时忽然冲进来,连水都没来得及接,上气不接下气地定在边上,把两个人都看蒙了。

“你怎么了?”

估计是跑得太急了,短短几句话她都说得呼哧带喘的,“我刚刚……在水房听见隔壁班人说……说、说咱们班要换班主任。”

嗯?消息过于意外,俩人都愣了愣,同时问出两句话:“真的假的?!”“为什么是咱们班?”

秦溪提的问题过于没有价值,陈艺莹连回复都懒得,只转头跟张易泽说:“好像是因为之前成人礼的时候正好赶上咱省教育局来巡查,觉得咱们成人礼办得太过了,太疯太花哨,一点儿学生样子都没有,跟学校说了挺不满的。”

张易泽觉得不可理喻,“这不是有毛病吗?这事儿跟宋琦有什么关系,最后拍板也不是她定的,说白了这事从头到尾她连知道都不知道,要换也是换学生会那老师啊。”

秦溪也拧了眉,但她愤怒的点跟男生不太一样,“太过了?太疯了?太花哨?什么毛病啊,非得把学生圈成苦行僧?高三已经这么累这么苦了,成人礼都不让人乐呵乐呵?”

谢承霖抱着作业本进来,后面跟着邱昀,纳闷他们几个怎么聊得这么热闹,“说什么呢?”

陈艺莹一五一十跟他俩说了,谢承霖第一反应也是不信:“怎么可能?高三临时换班主任?学校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邱昀则问:“换谁知道吗?”

张易泽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摇摇头,“就是据说,也没人知道是真是假,怎么可能这么具体。”

还不到一个课间,要换班主任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整个28班。偏偏一整个上午都没有宋琦的历史课,可再者说了,就算真的有,也不能当面问她吧?

班里的第二消息来源渠道是蔡晴晴,她听说了之后趁课间遛去教导主任办公室找蔡主任,只打听回两个确切事实:成人礼那一星期确实有省里的教学巡查组下到一中来巡查,学校里接下来确实也有一定程度上的人事调动,但具体的蔡主任不肯说,并把蔡晴晴赶了回来,叫她少打听这些事。

但要命就要命在,这两个事实和传言都吻合了呀。

秦溪觉得不妙,她一整节语文课都在胡思乱想,被老师临时点到回答问题也一塌糊涂,还是谢承霖撂下笔在她身后小声提醒救场才躲过一劫,不然她就只能在语文老太太审视的目光中陷入尴尬的沉默了。

提心吊胆一直持续到晚自习。这天恰好是宋琦的历史专题,她在教室外面的走廊里边判作业边等着给学生答疑,上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开始叫学生出去谈心,先是谢承霖——他是班长——然后陈艺莹,秦溪,几个班干部和前几名挨个拎出去聊,当然也少不了张易泽这种不让人放心的刺儿头,反正要不是时间限制,看那架势她大概能把班里六十多个人全部谈一遍。

最开始谢承霖回来之后秦溪如临大敌地问他宋琦都跟他聊什么了,谢承霖一头雾水地回答说什么都没聊,不到十分钟她自己也被扽出去了。

还真是,什么都没聊,无非是聊聊最近的学习情况啊,心理状态啊,期中考试准备好了没有啊这些似是而非的东西,要说什么实质价值,基本没有。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聊呢?这又是一个问题了。

疑云整整笼罩了秦溪一个晚自习。

“诶,你说——”女生皱着眉走下台阶,眉头紧紧皱成一团。

谢承霖在后面背着包跟着她,“说什么?”两个人因为坐同一辆校车回家,换座位之后也是越混越熟,干脆每天放学都一起走了。

“咱们写个……”她一边回头跟他说话一边下台阶,脚下没留神台阶上结了冰,哧溜一滑眼看就要摔个狗啃泥,没想到谢承霖眼疾手快,条件反射般——女生不愿意被人直接碰到肢体,他从前领教过——一伸手直接扯住了帽子,让她扑腾了半天才好歹站稳,“……请愿书吧。”

谢承霖松手重新插兜往前走,嗤笑道:“你都这样了还请愿呢。”

秦溪正一正绒线帽,快走两步跟上他,“我觉得这个事就是毫无道理!你听听陈艺莹说的是什么狗屁理由,太过?太花哨?我不说他们是屁股决定脑袋,这太刻薄,但非要把一切都管得这么死也没有必要吧?凭什么成人礼就不能搞得花哨一点?你知道这次活动学生会的老师给我们开了多少绿灯吗?老师们觉得策划大胆是大胆,但一定很好玩,一致认为给我们这一届留下一次完全不同的成人礼不失为成人之美。然后巡查组从天而降,看了一眼就给否了,你觉得这公平吗?还连累到宋琦了,你不明白,我实在是良心不安。如果宋琦真的不当咱们班班主任了,我罪过就大了。说到底,成人礼是我一个人作出来的呀,谢承霖!”

女生越说越激动,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无可奈何,“我们到车那边说行不行?”

车上有几个小孩向来没什么时间概念,每次都是磨磨蹭蹭最后到,谢承霖和秦溪两个走到车边的时候按惯例还没发车,起码还要再等十几分钟,于是两个人冻得哆哆嗦嗦在车尾谈,沐浴在新鲜烧出来的汽车尾气中,秦溪说这样清醒。

还是续着刚才的话题,她咬死了不松口,“就是一句话,宋琦不能走,这全部都是我的责任,我得对她负责。”

谢承霖叹了口气,“真不用,秦溪,没人要为此负责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家当然都不想有这种事,但是发生了也没办法。”

“怎么会没办法?我提了办法,被你否了呀。”

男生哭笑不得,“联名信要是有用,一切都能用这个办法解决了,但是你觉得可能吗?”

兜了一圈却又回到了原地踏步,秦溪觉得自己跟他简直讲不通道理,“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我是说,如果真的因为我办的成人礼导致宋琦要被换下去,我不管怎么样都是要去写这个请愿书的,这跟可不可能没关系。这压根就不是一个结果导向的事情,我惹的事我必须得负责,我不在乎结果,呃,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在乎,但如果怕失败就不去做,那不是我能干出来的事。”

什么叫结果导向?谢承霖想问,但终究没问出来。他静静看着秦溪,慷慨痛陈时她的呼吸遇冷凝结成雾,在他眼前勾勒出朦朦胧胧的轮廓。女生明明冻得瑟瑟发抖,鼻尖红红的,连睫毛都沾上冰晶,可血热得好像能暖化整个冬天。他当然知道秦溪一直是不同的,这从她踏进28班的第一天就开始了。她聪明、伶俐,张扬却不至于锋芒毕露,她承载着他对大城市的所有想象,她所谈论所熟知的一些事情甚至是从前是他要从书上和网络上看见的。

他向往,当然向往——可他从不妄想。

谢承霖用鞋尖蹭一蹭脚下的路面,慢慢笑了笑,“既然你已经这么坚决了,就不用问我了吧?”

“我想问问你的意见呀,”秦溪回答得理所当然,“不过话说回来,对于这件事,你就真的一点波动也没有?宋琦对你不好吗?”

谢承霖被问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淡定,就好像他也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事能够激起他的波澜,激起一个除了成绩那个分数以及它所能承载的前途之外,一无所有的“成年人”的波澜。

他犹豫了一下,回答说:“好,当然好,宋老师对我非常好。”

“只是,”他认真看了秦溪一瞬,如果后者足够了解他,就会看出那其中闪着名为勇气的光芒,“于我而言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重要很多倍。”

“是什么?”

谢承霖发觉自己异常平静的坦诚,“期中考试。”

秦溪沉默了。她看见了平静与坦诚之下,谢承霖一直以来的焦虑与恐惧。尤其是她已然明白这情绪来自何处,就像她这半个月以来时不时会回想起的那个背影。

两相沉默之际,她听见司机师傅大声招呼他俩,“秦溪,承霖,来吧,上车了,人齐了该走了。你俩聊啥呢?站大半天了,外头怪冷的。”

谢承霖应了一声,回身跟她说话,“走,上车,是太冷了。”

秦溪不吭气。她忍不住想着说出期中考试那四个字时谢承霖的神情,那一点混着认命的无可奈何和绝不认输的庞大压力交织在一起,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刺眼。

她想了想,划开手机点开微信,找到跟谢承霖的对话框,“写什么我来搞定,你签名吗?”

不到一分钟,谢承霖只回了一个字,“签。”

秦溪刹那间松了口气,“你好好复习,加油。”

她没有转过头去看仅仅隔着一排的谢承霖,后者也恰好在这时将面容转向窗外。他犹豫了一瞬,关掉手机,没有回一句你也是,是因为他不得不承认的心虚。你加油吧,可我多么希望你不要再往前冲了。

那是不能说、不可说的心思,如果秦溪知道一定会失望,但他忍不住。

叮咚一声进来一条微信,秦溪以为是谢承霖的回复,没想到竟然是张易泽,“我们能不能写封联名信送上去?给领导层看看汪洋大海的力量。”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笑出了声,忍不住,越想越觉得好笑,紧紧捂着嘴忍得浑身乱颤。谢承霖纳闷地转回头,只能从斜侧脸看见女生上扬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

她跟张易泽简直是意料之外的一拍即合。两人达成一致后,男生在没有宋琦的班级群里率先问了一句,简单把可能换班主任的情况跟全班通报了一下,然后跟大家说自己打算和秦溪给学校领导层写一封联名信表达一下学校的意愿,想问问大家的意见。

果然像是水进了热油锅,一瞬间说什么都有。“为啥换宋琦呀?都这节骨眼了,学校还折腾啥啊。”“换谁啊?”“那宋老师还教咱们历史吗?”“这是哪个瘪犊子决定的?”“有病吧,造成成绩波动学校承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秦溪在群里附和他,补充道:“除了这个其他一切情况暂时都还不清楚,如果这真是事实,大家放心,联名信肯定只是第一步,后面还会有更多的努力,总之我们还是希望宋琦能留下的,一是为了这么久她教大家的辛苦和情意,二也是像你们说的,这个时间段做什么样的改动都很可能造成成绩上大的影响,这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

很快更多的回音扔进对话框,“那太好了。”“我一定签字,你俩加油嗷。”“我没少吃老师零食,拿人嘴短呢还。”“吃人嘴短,你缺心眼吧。”“稿子秦溪写肯定好,那,我溪姐,作文五十多分,谁行?”“需不需要家长也加入啊?”

“支持溪姐!干他!”

秦溪边看边笑得不可自抑。她不得不承认,认同是相互的,与这帮新同学挨得越近,就越会被这些很真切的东西所打动。她想起成人礼之前与妈妈的那场谈话,她说他们很简单,很单纯。这不好吗?这当然好,单纯非常可贵。

她到家,用不到一个小时就搞定了请愿书的文稿部分,然后把电子版传给张易泽,第二天男生则跑到校门口的打印店印出来,开始了他的漫漫找人签名路。

但事实并没有意料之中的顺利。张易泽的本意是先从自己班里开始签,然后找宋琦教的另一个班同学签名,虽然这事儿跟她以后还教不教历史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多签几个名总是好的。秦溪的联名信写得倒是慷慨激昂——女生在写文稿方面一向有天赋,张易泽也是看中了她从不听语文课还能作文拿高分的能力——张易泽拿着那张纸挨个往后传阅的时候也都是说好了尽量都签的,但再次传回到张易泽手里时,签名的数量根本不及班里同学的三分之二。最神奇的是这种情况出现在了本班。

秦溪看见的时候还以为是信纸没有传到每个人手里,她跟张易泽皱着眉挨个扫了一遍,除了最上面带了头的张易泽、秦溪和陈艺莹,紧接着是蔡晴晴,其后的名字几乎都是按着座位顺序排列好的。秦溪暗暗觉得这里的小孩还是单纯得可爱,都不知道改动一下顺序,让这张联名书看起来更像张座位图,就是为了给他们按图索骥准备的。转念一想,不知道这是不是张易泽故意为之?

她看了他一眼,“你挺贼的。”

本来是试探的一句话,没想到张易泽还听懂了,“这叫战术。倒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扫一眼就能心里有数。”

秦溪听了觉得有道理。她不得不承认,其实在这件事上,张易泽比她上心更多,而且有勇有谋。

陈艺莹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心里有数?”

秦溪已经在径自往下看了,谢承霖果然签了,端端正正的签名,字如其人,但他旁边的名字居然空着,她有点纳闷,倒不是非逼着他签字,只是她想不出邱昀有什么不签的理由。不过她初来乍到,也摸不准班里人的情况,不知道她自己眼里的宋琦和别人眼里的是不是同一个好老师。

秦溪不敢贸贸然作出反应,蔡晴晴可不管这个。她本来一直凑在张易泽身边看名单,这时候突然回头点上邱昀的名字,“你为什么不签名?”

请愿书这件事,从性质到结果都微妙,虽说是联名,但到底还是自愿的形式,因此谁签了、谁没签,各自的理由是什么、计较是什么,都是放在桌底下的暗流涌动,硬要捅破这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大家都难堪。

偏偏蔡晴晴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

邱昀被乍然推出来当这个出头鸟,也有点猝不及防,毕竟在这件事上他是逆潮流而动的人。

他不喜欢宋琦,想让她走,一直以来。她不是对他不好,只是对张易泽更好,所以在他眼里成了十恶不赦。人总该保留讨厌的权利。

但说是这么说,他面对蔡晴晴的质问以及全班投射过来的审视目光,却不得不昧着良心装傻充愣:“啊?我没签吗?可能刚刚改作业忘了,我现在立刻签上。”

他灰溜溜走过来签字,蔡晴晴补上一句,“还有谁忘了,也来补一下?”

张易泽眉头皱地紧紧的,其余两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他一下把纸扯了来拿在手里,大踏步几乎是飞上了讲台。还是课间,班里人坐的不满,三三两两干自己的事儿,听见他的声音纷纷不明就里地转过头。

“我不是想来教育谁,我当然也没这个资格说什么,我只是觉得宋老师从高一的时候就是咱们班班主任,咱们班不好带你们也知道,没少给她惹麻烦闯祸什么的,当然这其中跟我有关系的事就更多了,所以我才觉得我需要做点什么去帮帮老师这一次。我不想强逼着大家签字,这违背了我的初衷,我只是希望大家在认真考虑一下,究竟要不要签这个字。”

话音未落,班里坐在角落里人高马大的体育课代表忽然站起来,“谁啊?谁没签呢?昨天群里不是说好了吗?”

张易泽拦他,“你坐下,不用逼大家,这事儿逼也没用。”

李皓宇骂了一句坐下了,“都什么玩意。”

犹如热锅里再次泼进冷水,班里七嘴八舌地讨论开来。一来班主任的事情跟每个人都息息相关,更何况还涉及类似站队的敏感问题,二来高三这一阶段实在是乏味透顶,芝麻大点的事都会被人无限放大,遑论本就如此劲爆的风波。

张易泽继续说:“我把这东西先给隔壁班送过去,签名截止到周三下午,希望大家能再考虑考虑,权衡利弊,别为了一己之私。”

秦溪一直听着,末了在陈艺莹耳边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张易泽比我上心多了,对吧?”

“因为宋琦对他来说不一样,非常不一样。”

这通常是一个故事的开端,秦溪继续问:“为什么?”

陈艺莹低声说:“张易泽家里出事的时候正好是中考之后的那个暑假,宋琦是他在变故后接触到的第一个班主任。宋琦你也知道,对学生真像对孩子,她当然对当时已经处于崩溃边缘的张易泽更加不一样。张易泽觉得宋琦让他想起妈妈,虽然宋琦跟他妈妈一点也不一样。张易泽妈妈很美的。”

怪不得宋琦对张易泽总有一些对孩子的宠溺,当局者迷,但旁观者一清二楚。这落在别人眼里是偏心吗?当老师是不是就该一碗水端平?人是感性动物,究竟存不存在真正的“端平”还是个未知数。秦溪也不知道,她只是觉得唏嘘。再转头去看张易泽,不觉更加叹息。她理解他,但是没有用,人人心里一杆秤。谁轻谁重,签个字就知道了。

秦溪和张易泽两个人在最初冒出写联名信这个想法的时候都未曾预料到,本以为这只是一个行事的手段,但它实则只是开端。就像照妖镜往往只是小小一块,折射出的各色人等却足以写出一本封神演义。十七八岁的孩子倒无法与魑魅魍魉相提并论,只是那点心思计较不一而足。

此后几天,班里的气氛一直诡异,可处于纷扰中心的宋琦却因为种种原因成了最平静的风暴眼。她照常上课下课,批作业讲卷子,晚自习的时候拎人出来谈心做思想工作,似乎对此毫不知情。

保密工作还是起了一定作用的,班里人都互相并不知道彼此的选择,邱昀虽然被蔡晴晴有意捅了出来,不过他向来古怪,从不在意他人眼光。倒是隔壁班对这事有些微词,觉得张易泽和秦溪是想出头,但也只敢私下说一说,并未传到当事人耳朵里。不过这是后话了。

真正看到名单的人只有几个人,那三分之一没签字的人由张易泽负责一一游说。蔡晴晴要帮忙,却被张易泽勒令不许出面,邱昀的前车之鉴摆在那儿,他实在是无法预料她还会点几把火;陈艺莹师出无名,秦溪则并不赞同靠这种方式来赢得全班的签名。

这就又是和蔡晴晴对着干了。但很奇怪的,女生再也没找过秦溪的麻烦。她直觉是张易泽在其中起了作用,旁敲侧击着问过,男生只是笑,说她大概是想多了。

张易泽一连几天被这项艰巨的任务搞得口干舌燥、身心俱疲。

做了他才知道这事并不简单。对症下药是已知最好的解决方法,但病人太多,要一一找出病症也并非小事一桩。一个人在不同的眼里原来可以有如此多的面目,他眼里认真负责又热心的宋琦在别人眼里则是教学能力不行、平庸、自私、情绪化,甚至仅仅是气急了的一句口角,都能成为眼下不愿意签字的理由。

“我签了这个字就能保证她留下来吗?我不签这个字她就一定会被调走吗?联名信到底有没有用都是未知数,我看你神经绷得太紧了。”

张易泽面对这样的问题只有哑然。

他疲惫至极地走出教室,迎面撞上不知道从哪儿回来的邱昀。男生看见他手里拎着的纸一愣,语带讥讽,“辛苦了。”

张易泽没心情听他夹枪带棒,更没注意他为什么躲躲闪闪,“你干嘛去了?”

“我还能干嘛呀,上厕所。字都签好了?”

“快了。”

结果到了周三下午,虽然还是有十来个同学没签,但张易泽也已经不打算强求,准备一个人不声不响地把东西递到了主管人事变动的副校长那儿。

但就在这个时候出了点差错。

张易泽捏着联名信刚刚走到门口,迎面就撞见了蔡主任,男生条件反射般地把东西随手一藏。蔡主任扫了一眼他背在身后的手,揣着明白装糊涂,“干什么去?”

“不,不干什么。主任您有事儿?”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要不要开溜。

蔡主任看在蔡晴晴的面子上很少当面为难张易泽,只是点点头,“把你们班班长给我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