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悲伶仃黛玉苦吟诗,怜寂寞怡红偶填词(下)

众人见邢夫人来了,忙欲让座,贾母却站了起来道:“索性散了吧。”说着便要走,探春欲挽留,王夫人却止住了。

一时众人散去,黛玉独扶着紫鹃回来,进了屋子里便独自扑在床上哭泣。

紫鹃苦劝不住,只得使眼色叫雪雁去找宝玉来,谁知宝玉偏被薛姨妈拉了去了,正和宝钗一起在王夫人处说话。雪雁只得回来如实说了,黛玉更哭得伤心欲绝。

紫鹃道:“姑娘也不必伤心,宝玉这会子不来,晚些时必然过来的。”

黛玉哭道:“关他什么事。”

紫鹃道:“那姑娘为何哭,姑娘这样,我们也跟着伤心。”

黛玉只不再言语。紫鹃雪雁两人没法,也只得罢了。黛玉哭了一回,整日茶饭不思,直到半夜,方渐渐睡了。

次日,天色微亮,黛玉便悄悄起来,自己穿了衣服,出潇湘馆来。紫鹃雪雁两人连夜服侍,又怕黛玉晚间不好,竟三更天方得躺下,谁知竟睡得昏沉,这会子却才入梦。

黛玉独自来到沁芳桥,见天色微明,那东方一缕银光初绽,周围花柳默默,竟无一点儿风,好不寂静,一时伤感,便又踏着晨霜,朝凸碧山庄这边来,不知不觉,竟来至栊翠庵外的小山上。只见此时太阳初升,一道金光破空而出,又突闻得那栊翠庵的晨钟悠扬,顿时晨鸟惊飞,振翅飞向天际。

黛玉回想起昨日之事,不禁叹道:“都说晨钟醒梦,我这梦也做到头了。她是有兄弟姐妹的,竟得了如此下场,我一个孤鬼,又能怎么样,且我在这里,多是惹得人不高兴的,若我也有翅膀时,也如那晨鸟,独自儿飞了哪里去,倒也罢了,可恨我又是走不了没地方去的。”

黛玉独自伤心,形单影只,竟来到沁芳闸前,抬眼看见那小山丘上竟一夜之间早已春草萋萋,桃李含苞,不禁想起当日葬花之事来,便迤逦来至那花冢前,只见小小坟冢上竟抽出几棵兰草的嫩芽,叶尖儿上犹带着几滴清露,犹如挂在眼角的泪珠一般。

黛玉不禁看得呆了,痴痴的倚在一棵桃花树下,口中不禁念道:

“嫩寒锁梦因春愁,葬花人上葬花丘;

独倚花树花无语,清露香沾泪染裘。

枝头胭脂点点破,眼前道路事事休;

可叹晨钟惊飞鸟,孤飞远影竟自由。

肋下何时生双翼?谁人惜得诗肩瘦?

伶仃若待说梦客,一抔艳骨话红楼。”

黛玉吟罢,哽咽不已。谁知那宝玉早起,恐昨日之事惹得黛玉多心,便急急过潇湘馆来寻黛玉。这边紫鹃雪雁正自着急,宝玉便道“我知道她去了哪里。”遂独自急急寻了来,果见黛玉独自倚在葬花冢的花树下哭泣,口中念念有词,遂站住了脚细听,当听到最后一句‘伶仃若待说梦客,一抔艳骨话红楼’时,早已绝倒,泣不成声。

宝玉伤心欲绝,知道黛玉所指,心中所恨,而自己几时竟真的成了“说梦客”了。想到这里,宝玉竟独自转身,呆呆的去了。

众人见宝玉回来,紫鹃忙问黛玉哪儿去了。宝玉只哭道:“都只不过是一场梦罢了,我们几时做的了主,还不如那晨钟惊起的鸟儿,‘孤飞远影竟自由’倒还好些。”

袭人此时也来了,听了他这话,也不懂,只知是呆病又犯了,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嗔道:“你这是哪根筋又着了魔了,尽说些什么歪话,谁人又让你不自由了,你还要怎么着?你整日家在这园子里和姑娘们闹,今儿学也不曾去上得,老太太和太太那边若是知道了,还不说你。”

宝玉不理众人,只顾哭泣。紫鹃急了,担心黛玉,一时又没法,也听不懂宝玉这呆话,正自没个抓寻处,宝钗却进来了。

众人如同得了救星,连忙把刚才的话说了。宝钗笑道:“这话必是林妹妹的声口,你们只问他早起出去到哪儿去了。”

紫鹃反应过来,便道:“是了,早起我和雪雁不见了林姑娘,急到宝玉那边去寻,却在沁芳桥上遇着了他,他只说叫我们不要忙,他知道黛玉去哪儿了,便叫我们回来,我见宝玉沿着那小山向栊翠庵那边去了。”

宝钗笑道:“这便是了,你们只管到凹晶馆附近找找,想必林妹妹一定在那里。”

紫鹃便忙叫雪雁倒茶,自己急急出来,便向凹晶馆这边来寻黛玉,刚来至栊翠庵前,只见黛玉自己幽幽的走了来。

紫鹃忙上去迎着,笑道:“姑娘可把我们吓坏了,这天还没亮,一大早的,姑娘跑这里来作什么?”

黛玉冷冷道:“我哪里就死了,好歹还有几滴眼泪没流尽呢。”

紫鹃也不解这话,忙扶了黛玉沿着旧路返回。刚下得小山,来至凹晶馆的小桥上,只听得背后那栊翠庵的钟声又响了数下。

紫鹃便道:“今儿是什么日子?那栊翠庵的钟声响得蹊跷。”

黛玉想了一回,方幽幽道:“我竟忘了,原来今儿是二月十二,花神归来的日子。”

紫鹃忙道:“不仅姑娘忘了,连我和雪雁竟也糊涂了,今儿原是姑娘十七岁生日,可怎么老太太和太太那边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倒是今早天才亮,宝玉便急匆匆过来了,可知他心里记着呢。”

黛玉不答话,只细数着那栊翠庵的钟声,一共响了十七下。

黛玉心领神会,不禁流下泪来,心里暗道:“原来她竟是个有心的知己,前儿我倒是误会她了。”

紫鹃扶着黛玉回至潇湘馆,宝玉早已经被袭人拉了回去,只宝钗还在屋里,二人见了,彼此少不得说些姊妹间的话语,宝钗见黛玉这般怏怏的,便安慰了黛玉一回,告辞出来。

却说宝玉回至怡红院,进了院门,麝月、五儿、春燕等人忙上来笑问:“二爷一大早出去,怎么这早便回来了,今儿你说是林姑娘生日,要好好为她庆祝一番的。”

宝玉也不答话,只怔怔的回房去了,春燕便笑道:“想必是林姑娘的寿诞,二爷和姑娘们猜拳行令输了,这会子回来生一肚子闷气,好发了酵,赶明儿见着林姑娘,彼此再流下两缸眼泪,一掺和,便都成酒了。”

春燕说得众人都笑了。袭人却只摇手。众人便上来悄悄问袭人,袭人道:“还不是为了那位,快别说了,弄出个好歹来,大家又有得忙,可不是闹着玩的。咱们只别理他,让他自己静静,说不定就好了。”

众人于是各自去忙,只袭人却在宝玉屋子外静悄悄坐着,听得里面宝玉独自上床睡了,却知道他不曾闭眼,只是假寐而已,索性便去拿了针线,做起女红来。

宝玉在床上思绪万千,何曾睡得着,心里想着黛玉先前所吟,一时心潮澎湃,竟不住偷偷滚下泪来,却又不敢出声,只无声的抽泣,把枕头打湿了一大片。

宝玉心想着黛玉在这府里的种种,虽说姊妹们从没拿她当过外人,可她毕竟是个多心的,且府里这些日子也出了很多的事情。二姐姐迎春不得人,竟嫁了个混账;三妹妹眼看着也有人来说,湘云已经是许了人家的了;至于远一些的宝琴、岫烟,乃至李雯、李琦,都是有了着落的。惜春倒是年纪尚小,只剩下宝姐姐和林妹妹两人,可宝姐姐毕竟有薛姨妈,万事还有个依靠,只林妹妹如今一个人在这里,那边林姑父家早已经人丁凋零,顾不得了。今儿是她十七岁生日,怎么老太太和太太那边一点儿声响没有,竟连凤姐姐也忘了不成。想她孤苦伶仃,虽自己时常替她想着,但自己又一点儿主也做不了,更别说将来了。她的心事,自己虽知道,可又能如何?由不得她不暗自悲伤了,只可恨自己,难不成真的成了她口中的“说梦客”不成。

宝玉想着这些,心中着实悔恨,一时巴不得把自己的心挖了出来摆在她面前。可转念一想,即使这样,恐也于事无补,却待要怎样,又真是无可奈何,真是愁肠百转肝肠寸断,那口中只反复吟道“伶仃若待说梦客,一抔艳骨话红楼。”

宝玉哭泣一回,吟诵一回,直到中午,太阳光从窗外射了进来,宝玉方起身,擦了泪痕喃喃自语道:“若果真到了那一日,我只记着‘木石前盟’,便也不算辜负了她。”

袭人见宝玉起来,听了他这呆话,也不懂,只忙上来伺候。宝玉也不搭理。

须臾春燕和五儿端了饭来,宝玉竟独自走了,急得袭人忙追上来问:“爷这是怎么了?这会子正开饭呢,却到哪里去?林姑娘那头才招了你一日的气来,何苦这会子又过去!”

宝玉只冷冷道:“这与林妹妹何干,你们别乱猜度冤枉了人,我自有我的去处,将来连你们,也自有去处,谁又顾得了谁。”

袭人听了这话,心内惊疑,越发急了,便上来死拉住宝玉的手道:“你这说的是什么昏话?你要去哪儿?我又哪里可去?你且把话说明白了。”

袭人一语未了,早滚下泪来。宝玉醒了些,忙安慰袭人道:“你且别急,我一时糊涂,说的混账话,你且回去和她们呆着吧,我不饿,只到外面走走便回,你们也不必等我,饿了,便自己先吃了吧。”

袭人始终放心不下,拉着宝玉哪里肯放手。麝月、春燕等人见两人这般,忙也出来劝解宝玉。

宝玉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我原好好的,你们急些什么,我只不过想起日间林妹妹的两句诗来,一时偶有所感罢了,你们就急成这样,这会子我吃不下饭,到外面走走,回来便好了,你们只把饭留着,我回来倒是能多吃些,你们且回去吧,不必管我。”

袭人见宝玉果真不似先前,便放了手道:“你且转转便回来,明儿可要到家学里去了,别让太太那边又为你操心,等老爷回来了,却有话说,你若听我的劝,就连我们屋子里的几人,也心安。”

宝玉笑道:“放心。”

宝玉说完,转身走了。袭人、麝月等人只得回来不提。众人草草吃了饭,袭人安排了屋子里的事,自己便急急朝荣国府王夫人这边来,含泪把宝玉形状,以及口中所念的话语都告诉了王夫人。

王夫人听了,心内自是心惊,只道“这么下去,那还了得。”又安慰袭人,只叫她多留心,别真出了什么事,那可就只有等死了。袭人自是点头答应,忧心忡忡的回来不提,脸上却装作没事人一般。

却说宝玉出了怡红院,不知不觉竟又独自来至凸碧山庄的小山上,见那满山坡的桃李红如胭脂洒落,白似羊脂掐破,转眼夕阳西下,微风徐徐,树影摇摇,满山红影白香舞动,四野山色如黛,空无一人,越发显得空旷寂寞。忽然,那栊翠庵响起数声晚钟,惊起晚归的数只倦鸟。

宝玉自语道:“这群芳才自绽放,只怕要不了数日,便‘花落人亡两不知’了,今日我若不来,错过一时便是一世了,花有再开时,人无再少年,‘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只是这花儿寂寞亦是我之寂寞,我之寂寞亦是她之寂寞。人生如梦,花事亦如梦,可恨我竟只是‘说梦客’罢了,若待‘一抔艳骨话红楼’又有谁听谁懂?”

宝玉不禁随口吟道:

“胭脂影破话红楼,欲吐芳情颜色愁;离别恨,酸心人,直教泪眼万事休。才下心头,又上眉头,未语痴心肠已断,恰似一黛玉山月如勾。”

宝玉吟诵罢,洒了几滴眼泪,不知不觉已是月上中天,只得转身踏着月色下小山来,刚来至栊翠庵前的小径,却见前面有一人正自独行,走走停停,也在赏那月色。

宝玉心里一惊,心想今夜此时此地,难道也有和我一样的伤心人?未知此人是谁,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