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没看见凡伊了。
那天,在超市门口等着账台服务员给我结账时,我不经意回头间,忽然,看见排在我后面的第二个女人像是多年没见过的谁?
谁?……
那张秀丽的苹果脸,眼神尖锐(神经质的),前额门飘忽着比较整齐的刘海,头发扎成一根齐肩短辫,我心里微微一动……是凡伊……
她仍然是十七、八年前我认识她时的那身打扮。
难道凡伊穿在身上的服装,仍然是多年前那件红格子的外套、那条灰白的牛仔裤。
凡伊的模样和多年前差不多,不过,脸尖了些,表情疲惫、麻木,一副似乎很不耐烦的样子……
十七、八(因为时间太长的缘故,我不能确定准确时间)年前,我也好像只见过凡伊几次……
我认识凡伊,是那年,我的第二位妻子介绍的,认识凡伊时,我和我那位女朋友已经同居半年时光,对我来说,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所以,那期间,认识的人,无论是男的、女的,记忆里就比较难忘,尤其是这凡伊,虽说见面没几次,但是是我的第二位妻子介绍认识的,加之,凡伊是一位很特殊的人,所以,多年后,我那些死去的记忆再次复活过来……
我比我第二位妻子大八岁,我结过婚又离了,有一个女孩七岁,归女方抚养而我按月从工资里扣给对方……
我第二位妻子在我之前和别的男人同居过两年但没结婚,和她的偶遇时光,那是一段我难以忘怀的岁月……
要谈论凡伊,就必然要谈到我的第二位妻子,谈到我和她度过的那些岁月,谈到我和她很多的隐私,谈到我和她认识的人发生的事。
我的朋友,她的朋友,当然,在这之后,这位我只见过几面的凡伊的故事自然而然就清楚了,发生的、没发生的,想的、猜的,事实的、推论的……
近几年,生活的浪花是一支笔在不断修改我的人生,凡伊是我过去生活中或许碰见过的或许没碰见过要不然根本就是没存在的人,而从生命存在的某种意义而言,凡伊的符号是不能回避的……
我认识的凡伊,没见过她笑过,至少对于我来说……那女孩你和她聊天时,聊着聊着,她的眼神忽然间好像没在和你聊天,眉目间一片空白,她似乎在和另一个人聊天,很快的,她的眼神会从茫然转入很尖锐,然后,像和别人争吵似的,声音一下上升了高八度,又一下,不知是什么事情的刺激使得她非常沮丧,声音降到低八度……
印象中,我似乎见过很多凡伊。那年代,我似乎的确认识凡伊,似乎又的确不认识凡伊,为此,我感到很困惑:同一个人又不是同一个人,是的,我都成了神经病,一下笑呵呵的、另一下傻傻的、一下很尖锐,再一下干脆就不存在了……我认识凡伊那年,她给我是各种各样的感觉:清高、冰雪一样的,性情似乎是林黛玉似的,长相吗?又不是林黛玉那张瓜子脸而是苹果脸。
凡伊脸白皙有少女的光泽,就穿着我那天在超市里看见她穿着的那件土红色格子外套,那条灰白牛仔裤。使我奇怪的是,从那年到现在,时间过去了十七、八年,她穿在身上的那件土红色格子外套,那条灰白的牛仔裤怎么还和当年一样?你想都十七、八年了,换一般的女孩子来说,衣裤早都不知道扔到爪哇国了,可那天,我在超市里明明白白瞅见的就是那件外套和那条牛仔裤吗?外套、牛仔裤的色泽仍如我记忆中的一样。
那么多年了,就算凡伊那天心情怀旧,把过去那件外套、那条牛仔裤从衣柜里翻出来穿,那服装的色泽鲜艳度应该完全面目全非了,怎么可能仍是往日容颜呢?难道是我记忆出了错?要不是我大白天里的确遇见鬼了……凡伊的多愁善感,有些很自我似的,这只是一方面,更多方面的,像傻笑,不!准确的说应该是茫然的笑,这茫然的笑和傻笑、呆笑还是有微妙区分的,茫然的笑这句话,有时间要去查查字典(或许,傻笑也是笑吧,我叙述在这儿感到我前面说没见过她笑,那或许是从我过去对她整体上的印象和现在有些遗忘的记忆而言的吧,或许,我思想中从没把凡伊的傻笑、呆笑归置于一个少女的笑声范围吧),而从凡伊眼神目光忽然尖锐的方面来说,是不是代表她长期来精神中压抑的深度层面在爆炸了,你感到她左面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右面是沧桑的老人,中间是青涩的少女……
我是一个医生,不过不是神经科的大夫,是牙科大夫,每当一个个病人龇牙咧嘴走进我的牙科诊所,我想的是又来了一个:
拔吧!把那折磨病人的痛苦通通连根拔起……
医生,很痛吗?那有什么?难道你没尝试过所谓牙疼不是病疼起来可要命的感触……那我拔!拔不拔是你的事,看!你这颗牙、还有门牙左边第三颗,对!就那颗,你痛吗?看!都松了……我用长长尖尖的不锈钢牙条轻轻在病人上牙床那颗松动的牙齿上撬了撬,然后,拗了拗都有些松动的整个上牙床,痛吗?……痛!痛!这就对了!那医生,这牙拔后要补吗?要补,不补,你整个牙床会松的,你看我这诊所有烤瓷牙,不过,你不适应烤瓷牙,你看你这个烤瓷牙不就松动了吗,你不拔,它甚至影响到和它旁边搭桥的牙齿……医生,我不想镶假牙,每天,都要把假牙取下来,很麻烦的……你考虑考虑……
每天,都是程序化的动作,我的神经都麻木了……
那个夏天,夏颖(我第二任妻子的名字)到我的牙科诊所来看她口腔中折腾她吃饭、睡觉都很痛苦的那颗牙齿……拔牙、那颗下牙床门牙右边第三颗虫牙,一星期后,我给夏颖换了一颗烤瓷牙……夏颖是我的病人,开始,我和她仅仅就是一种医患关系,那么多来我诊所看牙齿的人,来了又走了,老年的、年轻的,男的、女的,在我的心中,这个世界就两种人,牙齿好的,牙齿不好的,而来我诊所的都是牙齿不好的人,我是医生,来我诊所的是病人……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从不认识到认识,从一般关系到特殊关系,或许就是一种奇迹,意想到的没意想到的,为什么不是张三而是李四……
我真正认识夏颖的时间是她来我诊所拔牙后的第二年秋天(那个秋天,那次朋友的聚会中,我和夏颖才算真正的认识了),在那之前,来我诊所的不管是男人或是女人我只有好牙与坏牙之分……
夏颖的声音,那才是我听见的夏颖的声音,那个秋天的黄昏,在朋友的聚会中,我在、我存在,我的存在是夏颖的存在,夏颖的存在是我的存在,那餐桌,那一只只盛满红酒的高脚酒杯,干杯!……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嗯……嗯,是吗?我礼貌地回应着夏颖的话语(其实,我在心里想的却是,那不过是别人对你的一种礼貌用语,很多场合,好像在哪儿见过你这句话的确是一种社交用语,不必当真),可夏颖接下来的话语就的确不是我思想中认为的礼貌用语了……你是在红边门那条街上那叫啥子牙科诊所上班的医生,去年,你给我拔过虫牙……去年?什么时候?……去年夏天,你哪里还记得我,也难怪,每天,到你诊所看牙的人那么多……你上的烤瓷牙还好吧?好!好!好!……你贵姓?免贵王,名天成,你贵姓?我吗?夏颖!是聪颖的颖吗?是的,王医生……
和夏颖的认识再平凡不过了,一个拔牙镶牙的医生,一个被拔牙的牙痛患者……
自那个秋天开始,我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了一个叫夏颖的大眼女孩,她的额头比较窄,下颌宽,一张典型的洋梨脸,不长不短的一头天生大波浪卷发扎成一个马尾在肩后,丰满高大的个子,像一个在篮球场上的女运动员,随和、亲切,夏颖在我的记忆里就是这样的模样……
多年后,当我记忆的闸门打开,那脑后扎着一束马尾的女孩从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黑点到渐渐清晰的身影,甚至她那张洋梨形状的脸颊上依依可辩的星星雀斑恍如一个迢遥的梦……
我多年前在医学院读书时,在那逝水年华的闲暇之余,喜欢读诗,特别是爱情现代诗歌,中国九叶派诗人、当代诗歌最遥远的探险者穆旦的诗集,是我枕边的最心爱之书,那一句句拉长缩小缩小又拉长像橡皮筋一样的诗歌:你底眼睛看见这场火灾你看不见我唉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我们成熟的年代你的我的我们相隔如重山从这自然的蜕变的程序里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即使我哭泣哭泣又变灰变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在玩弄它自己……(摘自穆旦诗歌《诗八首》),这位中国现代诗歌语言的炼金术士从中国现代诗歌遥远的摇篮中横空诞生:
相同和相同融为怠倦
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摘自穆旦《诗八首》},这是穆旦的爱情诗歌金典……茫茫人海,两个生命,两个异性偶遇了,可相同和相同,还有另一种情形,那就是一一差别,随之有了怠倦、陌生!这就是穆旦揭示人类爱情的斯芬克斯之谜语……
夕阳西下是多么久的原因在这里积累那移动了景物的移动我的心从最古老的开端流向你安睡(摘自穆旦《诗八首》)
穆旦的思索……穆旦的身影……有人说,真正的文化是时代的缩影,更有人说,是时代的象征……和夏颖是在哪一天进入那关系的,我的确模糊不清了,那个秋天,云老高老高的,远远在远方,在我的头顶似乎存在了一万万年、一万万亿年的时光……我和她和我的朋友她的几个闺蜜在一起嗨皮、上街、谈诗歌、谈电影,后来,渐渐地,我和夏颖两人时常单独约会了……
和夏颖同居后,过去的朋友,新认识的朋友……那期间,我和夏颖的爱情起起伏伏,开始是双方身体的强力化学反应演变,两人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日常生活凸现出来的繁琐疲惫像一根铁索捆绑住我和夏颖的身心……
夏颖在突围,我在突围,当然,突围的目的不是解除双方的关系,而是解除日常生活中那条紧紧捆住我们的铁索……这个世界,对于恋人来说有两件事情要处理好:一件是情,情是形而上的,只能意会不能言传,那是一种文化的沉淀,是每个人潜意识的东西,谁也说不清,一个简单的手势,一次摇头或点头,一个转身,一声咳嗽,一条对方穿在身上的黑裙子或红裙子,一张沉思的脸的剪影,一声掩住嘴的偷笑,一次伤心难过的哭声……还记得那条小路吗?夕阳下的你笑了笑,我看了昨夜你写给我的诗;而形而下的,是一碗鸡米饭,是你正在往铁锅里冒烟的菜油放下今晚要吃的瘦肉,赶紧炒一炒,再放点蒜苗或芹菜,然后放适量的酱油,最后这盘芹菜炒瘦肉就成了,要么是到菜市场买菜:
甲方(买菜人),菜苔多少钱一斤?
乙(卖菜人),七元!
甲方,怎么这样贵呢?便宜点吗?
乙方,不能哦,你瞅瞅,昨晚那么大的雪,我们卖菜的容易吗?没办法哦!
……
这是一座在冬季会有那么些日子飘舞雪花的省会城市(贵阳),夏天、冬天的日子比较长,春季和秋季常常是你还没感受到什么的时候就悄悄走了……在中国,贵阳是最适合人居住的城市,虽说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十里不同天,但这里自然风光迷人,气候冬天不是太冷,夏季不是太热……有一首歌词,其中就有一句:爽爽的贵阳……天河潭、红枫湖、观山湖公园、黔灵公园、花溪公园、小车河湿地公园、花溪十里河滩、明清建筑的青岩古镇,无需再提全中国乃至全世界最大的社区花果园,还有贵阳的新城区金阳、贵安新区……老城、新城,闲暇时,我喜欢逛大十字、喷水池,喷水池人行道边南国花锦六楼上的西西弗书店是我常光临的地方……
十多年了,在旧城区,过去很多的旧房子都只存在于曾在那里居住的人的梦乡中,一栋栋高楼大厦……
那天黄昏,天空飘舞着雪花,或许冥冥之中,一种怀旧的心绪,我从贵阳纪念塔(我的诊所就在纪念塔附近,去年新租的)坐上68路公交车,来到了十八年前夏颖家所在的那个家属小区……
今年的冬天,天气真冷,公交车窗外,雪花飘舞着,雪落无声,我透过车窗玻璃看着窗外一个人影又一个人影,这雪花飘舞的黄昏,我心中也飘舞起另一场满天飘舞的雪花,那是生命里另一层含义的雪花飘舞,我从前的面孔,夏颖的背影……
在这雪花飘舞的黄昏……到了,前面一个站就是大营坡黑马市场……我下了公交车,顺着大街左手边走进那条小街,刚进街头时,那年冬天,那家卖粉面的店面不见了,再过去,擦皮鞋的小摊没有了……我一边走着一边浏览着小街两边的变化,熟悉、陌生,陌生、熟悉……
前面不到20米的小斜坡上就是昔日夏颖家居住的那个曙光汽车制造厂家属区,如今家属区不见了,大门里的一栋栋五层旧楼,都棚户区改造了,代之以一栋栋三十多层高的楼房,一个我陌生的居民区……
那年,斜坡上大门口边有一棵梧桐大树,听厂里家属们说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曙光汽车制造厂建厂时种的梧桐树……
那年秋天,我刚到夏颖家时,印象最深的就是大门口那棵梧桐大树了……那棵高大葳蕤的梧桐树,一树枝繁叶茂的枝丫,那满地的梧桐叶片(现在,那棵梧桐大树,我只能在记忆里找到它的树影了),梧桐树的斜对面那就是那间用土砖、水泥、黄泥巴、旧木头搭建的板板房。
就是那年秋天,那个从乡下来的叫秋田的水果贩子就租住在那间板板房中,他每天推着那辆板板车,沿街吆喝卖水果,那一声声吆喝声:庞(苹)果,又香又脆的大庞(苹)果,两快(块)钱一斤!香高(蕉)、香高(蕉)十快(块)钱西(四)斤,不买薄(白)不买……
记忆中,秋田大概四十五六的模样,人瘦精精的,细咪眼,一脸狗尾巴草似的胡子,脸上皱纹一条条像蚯蚓一样,他老穿着一件汗臭气息味老浓的灰仆仆西装,戴一顶有些年限的灰色瓦片帽子,嗓门大……
那位和秋田年龄差不多厮混在一起的中年乡村妇女,也是从乡村来城市打工的,两人常在板板房中打闹,每次都动静不小……
秋田喜欢喝酒,那一个个黄昏的日子,是秋田摔碗盘的声音,是秋田的拳头声,是秋田那大嗓门醉后结结巴巴凶狠的骂声:
撸(老)、撸(老)几(子)该(给)你这、这西(死)婆娘讲哈(下)回,你在该(给)你踩(崽)钱,撸(老)、撸(老)、撸(老)几(子)打西(死)你,然后,是那个中年乡下妇女的嚎啕哭声,有几次,都是房东黄妈制止了事态的发展:
秋田,你给我住手,你再这样二杆子耍横,就给我从这院落滚出去……我给你讲,人家桂芝容易吗?你有崽,人家没崽吗?她不就给她老家的崽几个钱读书吗?你、你,桂芝和你这人不人的老男人捏巴在一起是瞎了眼,你说,秋田,你说,她图啥?换了别的女人,谁会稀罕你这玩意儿……
也不知是哪年,住在大门口这几栋楼的家属们都在自己的楼下搭建起了那一个个低矮的小院子……
那一间间房子,有的小房子建有两层,脚踩上嘎吱嘎吱响着的木楼梯,上去就是一间小阁楼了,小阁楼的上面是水泥板封顶,家属们在上面养花种树种菜,树、花香的袭人气息、泥土的气息……